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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 10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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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車轔轔,很快到了官寺。先是侍女下車,接著聞蟬才下了車。她緩了緩精神,擡頭看到官寺的牌匾與大門外兩邊的威武衛士們,移步往前走去。聞蟬倒沒什麽緊張的,之前不知李信去向,她才那麽慌亂;現在已經知道了李信在哪,對救人來說,聞蟬覺得簡單了很多。

不怕行事難,就怕連自己要怎麽做都不知道。

舞陽翁主往府門走去。

她才走了兩步,就被巷頭刮來的一陣疾風所驚。黃昏下金烏壓雲,從遠而近,一騎人馬掀起塵土,闖入中眾人視線。塵土紛揚,馬聲長嘶,馬上騎士口裏喊著話,唬得官寺門口的一眾人連忙退讓開。

騎士下了馬。

幾人急急向門外衛士遞了牌傳話,“讓開,我等找郡守!夫人出了事!”

下馬後的騎士急忙忙與衛士撕扯,忽聽到身後一個驚訝的少女聲音,“什麽?我姑姑出了事?”

有人扭頭,這才認出借住李府的舞陽翁主。翁主儀容甚佳,就站在臺階下。之前趕路著急,騎士們一心想著李郡守,竟沒看到翁主。幾名騎士連忙與翁主告罪,幾人被小吏領進官寺去尋李郡守,另有幾人在官寺門外,與聞蟬解釋府上發生的事——“夫人情形危急,驚動了府上所有人。眼看情況不太好,老縣君讓我們來請郡守回府去看看……翁主,您也回去嗎?”

來的幾名騎士果真匆忙,只知道府上夫人出了事,再細致問,卻說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麽事。他們自己就一知半解,更無法跟一臉不悅的翁主解釋清楚。聞蟬從他們口中問不出情況,心中牽掛姑姑,當真心急如焚。

聞蟬擡頭,再次看眼官寺的牌匾。

阿南說李信就在這裏……但是她姑姑的情況已經危急到需要讓人來請姑父回去了……

她正想著時,看到府門口魚貫而出一眾人,簇著最前方行色匆匆的李郡守。李懷安因為出來得急,官服穿得都不甚平整。他行跡很趕,出來時看到聞蟬居然在外面,有些意外。但李郡守滿心掛念妻子的情況,並沒有問聞蟬為什麽在這裏,只道,“你回府嗎?”

聞蟬:“……嗯。”

回的。

她再次看了官寺一眼。

要回的。

姑姑終究比李信更重要。既然已經知道李信在這裏,有時間了再說吧。當務之急,還是回去看望姑姑的情況。

李郡守顧不上與侄女寒暄,騎上了小廝牽來的馬,跟上眾騎士,轉個方向,出了巷子,往郡守府去了。而舞陽翁主的車隊也沒有耽誤工夫,聞蟬沒怎麽猶豫就上了馬車,跟隨上姑父的蹤跡。

她只來得及掀開簾子,望了望身後沐浴在夕陽餘暉中的莊重沈肅的官寺剪影。一墻之隔,馬車悠悠前來,又急急遠去。聞蟬與李信再次錯過。

這也是沒辦法的。

還是姑姑更重要些。

聞蓉自然更重要,但聞蓉的情況並不好。

聞蟬回到府上的時候,風波已經平靜,但府上氣氛仍然很壓抑。碧璽今日待在府上沒有隨翁主出行,等翁主回來後,她就在府門口迎接,悄聲遞給了翁主等人一個消息,“……據說是投毒自盡。”

“……!”聞蟬大驚,抓著青竹的手用力,“為什麽?”

碧璽說,“大約是夫人終於發現,李二郎並不存在吧。”

聞蟬趕去了姑姑院落。她先是看到站在廊下哭泣的李伊寧,並幾位神色不安的小娘子。李三郎等郎君們安慰著他們,還有幾位長輩,在吩咐進進出出的醫工和侍女。小輩們也圍著白發蒼蒼的老縣君,老縣君這樣大的年紀,晚上拄著拐杖站在風中,清清冷冷。

院中萬物殺盡,冬天的寒氣讓人心灰意懶。

沒有人攔聞蟬,聞蟬站在燈火通明的屋門口,透過半開的窗子,看到屏扆後臥房的情形。

她看到姑父遵守醫囑,將姑姑抱到了方榻上。姑姑雪白的臉、緊閉的眼,還有一頭散在姑父臂彎間的烏黑長發,定格在聞蟬的視線中。

死氣沈沈。了無生機。

好像又回到了她來會稽的最開始。

最開始與姑姑的碰面,就是看到姑姑死寂的樣子。之後,情況時好時壞,聞蟬的心也跟著起起落落。到後來,聞蓉誤以為二郎長在身邊,這段時間,是聞蓉精神最好的時候。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伺候她,唯恐讓她察覺什麽。

而聞蓉終有察覺真相的時候。

“到底是誰在姑姑跟前亂說話,讓姑姑發現的?還有你們一堆人伺候著,姑姑投毒,你們竟都沒看到嗎?!”舞陽翁主出了氣氛緊繃低迷的屋子,站在院中,抖著嗓音,質問院中的侍女們。

侍女嬤嬤們跪在地上垂淚,神情惶惶,不斷地磕著頭。如果夫人真的熬不過今夜,那她們這些人,也同樣活不過今晚。

李伊寧含著淚,站到了聞蟬身後。她情緒已經近乎崩潰,卻也沒怪罪這些可憐的侍女,“是我的錯。下午時阿母說累了,想一個人待會兒,還讓我抱走了雪團兒。那時候她看著雪團兒的眼神……我就應該覺得不對了。我都沒有看出來,她們當然更看不出來了。”

終日陪在聞蓉身畔的嬤嬤老淚縱橫,磕頭磕得額頭上腫了一片,“夫人是混著幾種相克的香料一起用,還把老仆等都趕了出去。因為夫人身體不好,睡眠也不甚好,她想午睡時,老仆等都心中放松,沒料到……等到覺得夫人睡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,在外面喊不醒,才撞了門……”

嬤嬤的訴說,悔不當初。

而更早的時候呢?

更早的時候,是什麽導致聞蓉有自盡的想法呢?

是上午的時候。

丈夫和探望她的小輩們都各自去忙碌各自的事情,聞蓉也下了地,在府上散散步。在侍女的回憶中,一早上,唯一可能喚醒夫人記憶的,是夫人聽到了讀書聲,去看了眾郎君們讀書。

李家是大家,有宗學、族學,而李家的主宅中,更是為一眾出色兒郎們聘請了有名望的先生們,督促他們讀書。

那時候,幾位郎君坐在四方亭中,跟著先生搖頭晃腦地背書。

一水之隔,聞蓉就站在另一方的亭子裏,看著他們。

湖水清冽,波光粼粼。她靜靜地看著,看了很長時間。她看到兒郎們與先生辯駁,與先生討論學問。她一張張臉認過去,她始終想不起二郎的臉來。她蹙著眉,定定地望著。望的時間長了,想的時間久了,她終於想起來,自己並沒有二郎。

她想起來她去年剛死了幺子。

她想起來她膝下只剩下一個女兒了。

大的沒見過,小的也沒留住。她這個母親渾渾噩噩,也不知道過的什麽日子。

聞蓉於混沌中,清醒了過來。無人察覺,無人知道。她在清醒的時候,派出去了所有人,冷靜地在屋中點上了好幾樣不能一起燒的熏香。她平靜地躺在了床上,放下了帷帳,陷入昏睡中。

於聞蓉來說,現世痛苦太難承受。如果可以在睡夢中無聲無息地死去,也未嘗不可。

當晚,李宅徹夜不寧。

而在醫工宣布此次已經成功救活聞蓉性命後,大部分人松了口氣,疲憊襲上心頭。李懷安出了屋子,站在門口,看到一張張沈默疲累的面孔:李家的每個人,因為聞蓉,備受折磨。

已經放了十年的事,又重新成為了心病。

李家家教甚嚴,子弟們做不來忤逆李郡守的事,但他們心頭,已經很累了。如果妻子一直這麽不停地折騰下去,李家遲早會放棄她的。李郡守於濃濃深夜中,有了這樣清醒到讓人心寒的認知。

同時,方才在屋中時,年長醫工嘆氣的話,如一根針一樣,刺進了他的心頭——“主公,夫人的身體和精神,都已經非常脆弱,再經不起絲毫刺激。這種心魔,深入骨髓。夫人已經病入膏肓,別無他法……夫人恐活不過一年。”

活不過一年!

這根刺,讓李郡守渾身發冷,眼前一陣陣發黑。他站在臺階上,看著院中寥寥進出的眾人,覺得何等淒涼。

李懷安是很冷心冷肺的人。客客氣氣,謙謙君子,那都是做出來給人看的。

真實的他,少情少欲,也不喜歡說話,平時總是默默地忙自己的事。他不喜歡對別人的事發表意見,也不喜歡把所有事攬到自己頭上。在這個世上,李懷安就沒有真正關心過幾個人,許多人說他心善仁慈,說會稽有這樣行事通達、不拘於形式的郡守是福氣。但事實上,這“心善仁慈”的評價,終歸到底,只是他性情涼薄、不願把會稽的一切壓在自己一人肩頭的緣故。

而在李懷安真正關心的寥寥幾人中,於他少年時便相互扶持的妻子,地位是非常重要的。

少年夫妻,老來作伴。少時聞家將女兒嫁給他,李家因為政治方面的考慮,一直不肯北上,不讓子弟們去長安致仕。這些年,李懷安身邊的人來來去去,他也於官海起起落落,只有聞蓉跟他一直在一起。

他們舉案齊眉,他們生兒育女。李懷安連自己的孩子都是放任的管教風格,反倒是妻子嚴厲些。嚴厲些,也更上心些,也更容易鉆入牛角尖,再也走不出來。

“夫人恐活不過一年。”

李懷安低著頭,感覺到喉間一陣腥甜。

夜裏,小輩們都回去睡覺了,侍女們戰戰兢兢地開始了陪夜,怕聞蓉在晚上再出什麽事。而李郡守在寒風中站了一會兒後,就去了書房。眾人只當他有事忙碌,再加上郡守也很少說話,由是並沒有人過問郡守的行蹤。

李懷安一晚上將自己困在書房中。

他熬了一晚上的夜,攤開竹簡,狼毫抓在手裏,墨汁濃郁。他閉著眼,一個字也寫不下去。他在想妻子的事,在想該怎麽辦。他絕不能讓妻子這樣消沈地走向死亡,他能給妻子的最大幫助,他能想出幫妻子撐過所謂一年的唯一方式,就是找回二郎。

但是李懷安心知肚明,二郎已經死了。

之前十年,之前一段時間,會稽一直在找後腰有胎記的孩子。有找到那麽幾個,但領過來的小郎君,一個個蠢笨癡傻,根本不足以應付妻子。到底妻子只是於二郎一事上發癡,於其他事上,她家學淵博,想要瞞過她的眼睛,並不容易。

李懷安沈沈閉目鎖眉,想:我要到哪裏,去找一個後腰有胎記、還足以騙過阿蓉的小郎君呢?

這世上大部分天縱奇才的少年們,都自幼受到良好教育,出於世家。而長在外頭的孩子,又因為眼界經歷等種種緣故,年紀越大,和世家子弟的相差就越大。李懷安要找一個後腰有胎記的兒郎,已經很難;他還要那個小郎君足夠有本事,足夠哄住妻子……這便世間罕見了。

李江……李江……為什麽他死的這麽不是時候呢?

如果他還活著……李懷安又嘆氣,覺得以李江當日求見自己的心態,即便活著,認回李家,恐怕也是一個會讓阿蓉失望的孩子。

但那又怎樣呢?

起碼是真的。

李江……李江……

李懷安閉著眼,大腦空白,都想不起李江的臉來。他對這個可憐孩子實在不熟悉,為數不多的父愛,都在用烙鐵砸李信的時候揮霍得差不多了……等等!李信!

李懷安腦海中,隨著這個簡單的人名,浮現出了一個少年清晰的形象。

少年於幽暗潮濕的草堆上坐著,平靜地擡著幽黑的眼睛,看他的憤怒,看他的情緒失控,看他將火紅烙鐵砸下去。他一動不動,連多餘的神情都懶得奉送。可以說他是心性堅定,但從某個方面來說,這何嘗不是一種傲慢呢?

因為不屑一顧,所以連表情都懶得浪費。

真是一個有趣的少年。

李懷安驀地睜開眼,眸中迸發出光彩。他推開案頭站起來,腰間玉環相撞,正是他不平靜的心情——

是了。

李信!李信!

年歲相當。李江十六,李信十五。正是差不多的年齡。

容貌普通。但是沒關系,李家人也不全是臉長得多出眾的人。李家人靠的是氣質取勝,於容貌上,也就是普通偏上些。李信雖然臉普通,但眉眼軒昂……勉強算普通偏上吧。

論性格。李江懦弱自卑,李信狂放自信。李信於少時就和地痞們混跡於街巷,若沒有本事,也不可能讓人心甘情願地追隨。曹長史與李信的幾次交手,李郡守恰恰知情。李郡守還是挺欣賞李信的。

最後論那個胎記。李信沒有胎記……但是只要願意,制造一個胎記出來,並不算難。

只要李信願意配合!

只要李信發自肺腑地願意配合,那個少年,便不可能連這麽簡單的事都做不成功!

那麽,李信,到底會不會答應呢?

又是一日清晨,牢獄中散發著難聞的味道。好些牢門口,擠滿了犯人,哭喊著叫獄卒,求情的,求食的,咒罵的,哭泣的,不一而論。而依然是最裏間最深處的牢獄,李信獨自占一牢,坐得頗為寬敞。

他盤腿而坐,身上的傷口未結痂,又有新的血流出。這些傷勢非常嚴重,讓他每有動作,都有刺骨痛意。靠墻而坐,少年甩甩手上的鏈子,與腳鏈發出清脆的撞擊聲。

撞擊聲,不絕於縷,和旁人的吵鬧聲不同,但聽久了,也挺煩的。

他臉色更加蒼白了,然於這種蒼白中,又透著一種奇異的平靜。讓慢悠悠提著桶晃到牢門外頭的獄卒咧咧嘴,“李小郎,你又晃你那鏈子了?你無聊的話,也跟別人嚎兩句啊。總折騰你那手鏈腳鏈,你以為你掙脫得了啊?”

少年微笑,“那可說不定啊。”

獄卒:“……”

如臨大敵。

敢問會稽中的小吏們,哪個沒聽過李信大名?有幾個不認識李信?

獄卒們謹慎地開了牢門,又檢查了一遍銬著少年的鏈子,覺得他不可能掙脫,才放下了心。看他們謹慎忙活,少年噗嗤樂,“你們真把我當汪洋大盜啊?這麽緊張我?”

幾人呵呵,心想:不緊張你,緊張誰啊?

一個獄卒沒好氣地踢了踢木桶,問,“昨晚剩下的餿水,喝不喝?這就是今天的飯啊,不要就沒了。”

李信漫不經心,“要啊。”

獄卒早知道他會要,說話的時候,就已經從桶中舀粥了。李信出身微末,從來不在意這些外物。別的人難以忍受的剩飯,到他這裏,一點問題都沒有。獄卒們其實很佩服他,到他這種狀況,每天那麽重的刑罰下來,還能不委頓不低迷,能用正常語氣跟人說話……一般人真做不到。

李郡守過來這邊時,正聽到他們的說話聲。李郡守就停了步子,沒有走上前,而是去聽他們在說什麽。

那倒飯的獄卒看少年還在晃手上的鏈子,心有唏噓地說道,“你也挺可憐的。放走了兄弟們,自己進來受罪。要不是你甘願進來,我們也抓不到你。整天手鏈腳鏈地鎖著你,看你看得真是太嚴了。”

李信說,“這有什麽嚴的?你不是也說嗎,我這樣的人,還是看得緊一點比較好。其實我覺得你們真的很仁慈了,如果是我的話……要看一個重要犯人,我不會只用手鏈腳鏈鎖著。我會把鏈子穿過他的琵琶骨,穿過他身上的骨頭,讓他每動一下,就痛不欲生。這樣的話,直接避免了他越獄的可能性。而現在你們這樣對我……”

少年笑意深深。

笑得別有用心,暗藏深意,讓剛才檢查過他鏈子的獄卒們,又開始緊張了。

於是幾人又謹慎地檢查了一遍。

李信哈哈哈被他們逗笑,笑得前仰後合。

獄卒無語,恨得踹他幾腳,“……你心態可真是夠好的。這麽來回折騰我們,有意思嗎?”

李信心想,當然有意思了。不斷地誘敵,不斷地真假難辨。等你們慢慢放松警惕,等你們慢慢覺得我不會越獄,而到那一天,就是我動手的時候了。真的,你們沒有把鏈子穿進我的琵琶骨,就是你們最大的失誤。你們讓我能動,讓我能思考,就是你們的失誤。

李信隨意地逗著幾個獄卒玩,而這正是他每日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。忽然,他擡起頭,看向一個方向。獄卒們順著少年的視線,回頭看去,竟看到李郡守慢慢從幽黑中走了出來,眾人連忙行禮。李郡守揮揮手,讓他們都下去了。

隔著一扇牢門,李郡守與李信不遠不近地望著。

李郡守看著這個少年:他方才聽到了李信怎麽逗獄卒們玩,他也猜出李信不安分。如果不馬上殺了李信,這裏恐怕關不住李信。少年有情有義,也有勇有謀,只要他想,說不定真有離開這裏的一天。

李信,他啊,不是猛龍不過江。

李信看牢外的郡守,一直用一種很覆雜的眼神打量自己。他揚揚眉,心念幾轉,噙著笑,“看郡守今日沒有取烙鐵,是不是說明不會紆尊降貴地來親自懲罰我了?”

李懷安沈默半晌,道,“你猜我找你何事。”

李信拒絕,“不猜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沒好處的事,老子從來不做。”

他這麽挑釁的態度,李郡守都只是安靜地看著他,沒有生氣,還溫溫淡淡地解釋道,“你猜對了,我便送你一個大好處。”

李信擡頭,與李郡守四目相對。他察覺到了李郡守今日的不尋常態度,師出反常必有妖。少年大腦飛快地轉著,將為數不多與李郡守打交道的幾次經歷翻來覆去地想。他很快有了猜測,“郡守要與我合作?”

李郡守再望他良久,緩緩的,點了頭,“是。”

……

這個約定,從這個牢獄真正開始。

李郡守免去李信的罪,也承諾不追究私鹽的事,放過李信的同伴。李郡守對李信的要求,便是來郡守府,扮演那個失蹤了十年之久的李家二郎。換了身幹凈衣袍的少年,與中年男人坐於官寺的架閣庫,聽李郡守提要求——

“李家財產,與你無關。李家族譜,我也不會給你上。你進李家的唯一目的,就是討好阿蓉,你的母親。你只要能讓阿蓉相信你是二郎,我便給予你李家二郎應享有的一切權利。你出身低微,大字不識。你舉止粗俗,毫無禮數。你與李家格格不入的一切,都要為了你的母親一一改過來。你要讓你母親開心,讓她喜歡你。我李家兒郎從不去長安入仕,你也一樣。甚至在你母親需要你陪伴的這些年,你不得像其他李家郎君一樣離開會稽,尋找出仕的路子。”

“你記得,你擁有的一切,都取決於你母親喜不喜歡你。你但凡讓她懷疑你不是李家二郎,我便會殺了你。除了你母親,其他人懷疑你是不是二郎,你都無需在意。”

“李家許你榮華,許你機遇。你只需要承擔李家二郎應盡的孝心而已。等你母親不再需要你了,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話,你如果有了想法,例如想要出仕之類,我也會寫推薦信,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
李信冷靜地聽著這一切,問,“那請問您夫人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,到底是哪一天?我是否一輩子綁定在你李家?”

李郡守看他一眼。

多少人羨慕李家風光,李信卻不。

多少人渴望走進李家,李江連死前,都念念不忘認親。而李信,居然擔心被他們綁在李家。

多少人聽說要冒充李家二郎,都會緊張,都會害怕,都會擔心自己做不好。李信卻不擔心這個,他從不認為自己做不好,他只怕自己做的太好,被就此綁死。

少年能狂。

從不認為他們李家有什麽了不起,也從不願意把自己的一生,奉獻給李家。

李郡守有些欣賞這個少年。

而對於少年的疑問,李懷安淡淡說道,“昨夜醫工給阿蓉診斷,說她活不過一年。我對你的要求,只是讓她能平安活過一年。如果她活得更久,更愉快……你的功勞,我自會好好報答。你做的越好,我給你的,便越多。”

李信挑眉後,垂目思索。

李懷安等著他的回覆。

兩人靜坐了一個時辰,待腿都坐得酸麻了,李懷安才得到少年的答覆,“好。一言為定。”

李懷安唇角扯了扯,看向少年,“那麽,就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——後腰胎記。你後腰並無胎記,我需要讓醫工幫你人工制造一個真正的胎記出來。因為那胎記已經過了十年之久,為了達成效果,你會遭些罪。我看你現在身上的狀況,實在不好。你能受得起麽?”

李信淡然道,“來吧。”

中年與少年,於此簽訂盟約,開始他們一生的互相牽絆與糾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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